立山為證：昆侖文化的山河地理發(fā)生

　　【昆侖文化研究】

　　新疆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 夏國強

　　■昆侖山如同無聲的證明，巍峨聳立在中國地理、民眾心理和中華文化之上，不論經(jīng)過多少變遷，依舊散發(fā)著璀璨的光芒，以其內(nèi)在的精神動力鼓舞我們前進

　　何為“昆侖”？朱芳圃、呂微等學者認為“昆侖”是“穹隆”的音轉(zhuǎn)，是對“天”形態(tài)的描述，也是對郭璞的《爾雅注疏》中的“天形穹隆”、戴侗的《六書故》中的“凡物之圜渾者曰昆侖”等歷史文獻記載的綜合反映?！榜仿　钡奶攸c是高且圓，“昆侖”組成的巨大山系如同“穹頂”，矗立在中華大地的歷史空間中。

　　鄭玄在《周禮注》中以“地祇”主昆侖，和天空中的北辰，地面上的后稷相對應。天與地的呼應形成了各民族高山崇拜?！读凶印贰吨芏Y注》等戰(zhàn)國至漢的典籍之中，昆侖和宇宙觀中天的實體“混沌”發(fā)生聯(lián)系，強調(diào)其萬物渾成，鑄為一體的本質(zhì)。對應上揚雄《太玄經(jīng)》中“昆侖者，天象之大”以及《集韻》“昆侖天形”的解讀，華夏大地以“昆侖”為名的高山峻嶺就有了“與天同齊”“受命于天”的象征意義。

　　活躍在昆侖的先民，也因之擁有了與自然的溝通之力，通過“昆侖丘”或“昆侖虛”這樣高而平整的方或圓形場所，去模擬天地的形狀來祭祀天地，與天同形的昆侖山脈也就成為“天人合一”思想的自然基礎，由此衍生而出的天崇拜就是先民借用自然力建設家園樸素愿望的體現(xiàn)。在這一認識中，昆侖接通天人的“渾融”特性被歷代文獻所書寫，也被中華大地之上的各民族所實踐。

　　昆侖地理與河源的文化發(fā)生

　　穹隆必有其頂，一山高過一山，中華大地西高東低的地勢，必然決定了西部高山是昆侖的最佳實體。昆侖的名稱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鼻短靻枴分袑懙溃骸霸龀蔷胖?，其高幾里？四方之門，其誰從焉？”在這些記載中，可以看到昆侖山雖極高，但一直不是人類不至之地。故此，先民對天的想象并不是單純的崇拜，而是有著假天之力的愿景。昆侖之巔與天之穹頂?shù)奈呛?，表明昆侖被定義為自然之力降臨地面的“帝之下都”，是塵世之外的仙山圣境。

　　昆侖所承載的無窮之力，甚至讓屈原去考慮昆侖山之高，需要多大的地基來承載，王逸、高誘所考證的不周山，是位于昆侖的西北高地，被包容在昆侖之中。神話里共工怒觸不周山而導致了天傾西北、地不滿東南的樸素中國地理解釋，自此也把哺育中華民族的黃河和西北高山在昆侖形成交集，連成了一脈?！渡胶＝?jīng)》稱河源在昆侖，《爾雅》中也記載了“河出昆侖虛”。顧頡剛曾說西部高原和東部沿海是中國昆侖和蓬萊兩大發(fā)源地，先民們沿著河流融匯前進的旅途被大江大河所記載，隨之而來的河流發(fā)源文化印記也跟隨早期中國各民族祖先的奮斗一路前行。因此，沿河而上，找尋這種記憶就成了各民族的尋根之路。

　　河源探索與山河一體的互動

　　《山海經(jīng)》所記載的昆侖出諸水讓昆侖與大河凝為一體，“河源”成為確定昆侖山位置所在的重要標識，藉此來彰顯“萬山之祖”“河出昆侖”的山河地理祖源性質(zhì)。張騫出使西域，初探河源。漢武帝根據(jù)探查結果，首次以國家名義確定于闐南山為河源昆侖?！稘h書》之中記載了黃河重源說，使得昆侖山脈周圍的新疆、青海、西藏、甘肅等地都成為黃河或明或暗的流經(jīng)之地，引起了歷代中央王朝以尋找河源為載體，在多民族國家反復呈現(xiàn)“山河一體”概念。自隋煬帝在青海設立河源郡以來，唐、元、明、清諸朝都派遣使者前往河源，把西北邊疆的一座座名山河川以昆侖河源的名義聯(lián)合起來，使得這些區(qū)域連綴為各民族共同生活的家“源”。即便元代忽必烈的使者發(fā)現(xiàn)黃河源頭沒有高山，仍執(zhí)著于沿河找昆侖。此時的昆侖河源早已熔鑄為中華民族山河一統(tǒng)，追祖溯源的文化傳承心理，成為永不移動的精神“昆侖”。

　　昆侖山所孕育的祖源文化，讓仰望高山的先民們把偉大的創(chuàng)世祖先、人文始祖都置放在昆侖之中，同時也賦予昆侖富饒、長生等“帝之下都”理想自然生態(tài)與社會圖景。與其說這些是昆侖神話，不如說先民構建了昆侖山的人文地理想象，并用以記錄中華民族奮斗史及背后所寄托的美好生活愿望。

　　昆侖河源與黃河流脈的聯(lián)動夢想

　　黃河聯(lián)通了兩岸的華夏星火，形成了“人河相依”的大河文明。從公元前2000年左右逐步形成系統(tǒng)人文地理區(qū)域開始，黃河文化融合了游牧、農(nóng)耕、商貿(mào)等文化形態(tài)，凝聚出“大一統(tǒng)”等先進政治觀念和文化向心力。昆侖與黃河是有機一體的兩端。“山河”一詞從《史記》開始，就是一個用于表示疆域穩(wěn)定的整體概念，而中國地理西高東低的態(tài)勢使大江大河由西往東流動，使得西部的高原天然成為中國山河體系的原發(fā)地。昆侖與黃河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以不絕的水流綿延在中華大地之上，貫通山海，成為孕育中華文明的首要空間?！痘茨献印氛f“河九折注于海而流不絕者，昆侖之輸也”。河流走過的大地，都以昆侖黃河為代表的“山河”系統(tǒng)為祖源，構成中華文明的發(fā)展主體。

　　昆侖文化把山河聯(lián)合在一起，從此處發(fā)端的各路水系，把山河文化所展現(xiàn)的民族融合、自然和諧、發(fā)明創(chuàng)新等實體記憶以神話傳說的方式傳播至四方，而隨之拓展出來的豐饒之地以及炎帝、黃帝、大禹、嫘祖、周穆王、西王母等人化偶像，都成為山河聯(lián)動之下，先民追求美好生活的共同夢想。

　　以昆侖山脈為象征的昆侖文化沿著大江大河一路傳播，構建起自古而今不斷的地理空間和精神空間。良渚古城的玉石與昆侖玉都屬于透閃石玉，同源同種，《史記》《越絕書》記載大禹從西而來，治水直到浙江會稽山。文獻和實物都驗證了昆侖山河文化所具有的時空貫通性和文化連綴性?！按蟮刂}咸祖昆侖”，漢武帝定立昆侖河源以來，只要中央政府對邊疆進行有效治理，河源探索就隨之而來。昆侖山如同無聲的證明，巍峨聳立在中國地理、民眾心理和中華文化之上，不論經(jīng)過多少變遷，依舊散發(fā)著璀璨的光芒，以其內(nèi)在的精神動力鼓舞我們前進。